1987年,當時我在人間雜誌工作,剛退伍的我,體力充沛,被指派作為濁水溪特刊的上游攝影工作。在一個傍晚時刻,踏進了博望新村的文康室,室內懸掛著一張張老照片,訴說著整個清境地區老榮民的生命史。

門外,一排的蹲坐在屋簷下的伯伯們,手拿一根竹製的,長達四、五十公分的水煙斗,吸著,聽著煙從水中划過呼嚕呼嚕的聲音,然後從口中吐出白霧。這些伯伯們抽水菸的神情,至今仍深烙在我的腦海中。

1945年對日抗戰勝利,但隨著國共兩黨談判破裂之後,中國再度陷入全面性的內戰。1949年底,國民黨政府迫遷台灣,當時未受共軍控制的雲南一帶的國軍轉進滇南,在緬甸、泰國與寮國的北方,形成一個金三角的地帶。柏楊曾以此處的生活,寫成《異域》,故事撼動許多台灣人心,揭開這批英勇抵抗共軍英雄的神秘面紗。

吸著水煙斗的這群人,就是這群英雄;他們活生生的挺立在我的眼前。

1989年,人間雜誌停刊,我遷居埔里。清境地區有賽德克族的媳婦,而出身賽德克族的曾瑞玲老師,長期關心族群的文化與語言的傳承,她來到這裡開設賽德克族族語的研習計劃。

幾次跟曾老師來訪,知道這個時期的清境,正面臨一個文化斷層與經濟轉型的當口。這個時期,人口大量外移,留下來的諸多弱勢的家庭,包括精神狀態不穩,甚至酗酒與吸毒的狀況亦時有所聞。這批新住民,男性有來自雲南等八個省份,女性有擺夷、果洛泰、儸黑、阿佧、傈僳、佧佤、蒲蠻、傜家、泰雅、漢人等十個族群。這206人的故事,清境,這個台灣民族的大熔爐,它正上演著台灣與中國生活史、文化史與經濟史激烈變遷與撞擊的縮影。

本書透過編者的用心,將清境社區從1961年到2011年五十年的歷史,畫分為農墾開發、轉型觀光、土地放領與災後重建四個時期,透過大事記的整理與口述歷史,呈現了這群人在中國與台灣歷史上的流離,且奮力維持一個人的尊嚴與堅守一個家的昂揚過程。

日治時期這裡是立鷹牧場,戰後改名為霧社牧場,1960年改隸輔導會更名為台灣見晴榮民農場,1967年又改名清境農場,沿用至今。

1961年七月,農場奉命安置來自滇緬游擊隊的義胞,開啟了清境社區移民史的首頁。八月,農場發包興建「松崗新村」(今博望新村)及「幼獅新村」(今壽亭新村),每戶五坪半,外加廚房廁所,共七十九戶的新住民。

沒水沒電,人稱何大爹的何正祥回憶,做工流汗,還有挖地的灰塵,要洗掉,只能乾洗,用過的水要留下來沖洗廁所。沒有電,晚上都點煤油燈,早上起來鼻子一挖,黑黑的一圈。

曾任義民大隊長的蒙顯說,這裡以前是荒地,耕地也很遠,有山豬、獼猴,結果錢都花光了,東西還沒得收。提供故事題材給柏楊寫《異域》的楊沺說,種這樣也不夠吃,種那樣也不夠吃,只好騰出時間去做工。1968年種蘋果,剛開始蘋果一百元一粒,開放進口後,一個十元,連本錢都不夠,就砍掉租給人家。

榮光新村的陳景咸說,土地用太久,農藥用多了,土壤也壞了,又得根瘤病,高麗菜都得休耕,所以改種花。

年輕時從事馬幫生意的解光鎔說,有人三、五萬就把地給賣了,賣地時做了幾天大富翁,現在有人只剩一間房子,房子土地賣光光的也有。

1992年後開始出現幾家民宿,何老爹說,現在這裡蓋的民宿多,就像我們種蘋果一樣,怕太多了到時候垮台。更令他擔心的是,家鄉味漸漸流失,年輕人更不願意做,根本做不來。年輕人真的很奇怪,不作事的居多。

以上幾段是口述歷史的摘錄,敘述一個十幾歲懵懂無知的小孩,有的被抓,有的抽到籤而從軍來到台灣的生活縮影。從書上,我們略知梗概,而從大事記上所記載的諸多事件,還留下許多想像的空間,值得繼續挖掘。

身處承平時期的後世,我們已難想像父祖輩艱辛的生命歷程,逝者猶可追,那是清境社區最珍貴的文化資產;有了這些文化資產,才能創造屬於清境社區獨一無二的文化,甚至成為文化產業,這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。尤其是與中國越來越開放交流的時刻,更顯得它的價值與意義,它見證一個時代的殘酷無情,卻也見證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心。

《從異域到新故鄉》讓我們回顧了這段國共相煎的剪影,也看見清境社區後世的憂心與努力。這也是清境社區從事社區營造的價值所在,透過社造的過程,凝聚後世對清境社區的認同,在這個基礎下,再創清境新故鄉!

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

廖嘉展 2011.10.10


※ 本文收錄於:葉瑞其主編(2023),《從異域到新故鄉──清境社區五十年歷史專輯》,第三版,南投縣仁愛鄉清境社區發展協會發行。

※《從異域到新故鄉》初版發行於民國100年10月(2011),隔年(2012)5月再版(增訂版),至2020年發行至再版七刷。